高考作文人物故事:那个有着鸳鸯旱烟袋的老头
叶落知秋
2022-11-02 04:44:27
其它
其它

太阳已经藏在了河西边的太平山后,西天霞光满天。夏日的陕北,黄土山卯不是毫无生机的褐色,而是绿荫荫的。

砖铺的小院子里,放着一张木制的四条腿矮桌子,我们全家人围坐着吃饭。没有上锁的大门咯吱一声开了,一个老头站在大门口,佝偻着近40度的腰。

我外婆停下吃饭,招呼老头进来,又赶紧去取碗,盛饭菜。

外婆小时候,家乡闹灾荒,她的母亲把她送给姨娘(陕北方言:姨妈)家当童养媳,自己带着两个儿子南下要饭去了。

想象着母亲要饭时的可怜情形,外婆一生都对要饭的人特别好。

老头一步一摇地走进院子,停了一下,又走了几步,然后坐到了院子里砖砌的约2尺高的镂空花园墙的边角。

花园里的刺梅花探出花园小墙,它的刺会扎着坐在小墙上的人。但老头好像一点都没察觉。

我早不想吃饭了,却又找不到借口说不吃,这下有理由了,一面说“我给老爷爷送凳子去”,一面站起来,搬起屁股下的木凳子,跑着放到老头身边,让老头坐下。

可是老头说我人老了,坐下就不想再起来重新坐了。我不解地站在旁边。

爸妈轮番叫我把剩下的饭吃完。我装作没有听见。哼!有外婆撑腰,我才不怕你们呢!就不吃饭!我的小手倚在花园墙上,两脚左跳一下,右跳一下。

外婆把盛着冒尖的一碗饭菜递到老头手里。老头笨拙地把饭菜向自己烂边的洋瓷碗里倒。外婆急着说没事,不要倒碗了。老头坚持倒碗。

外婆立着仔细端详了一下老头,眼里充满了悲戚。半晌,又进屋装了一碗生米,出来倒进老头放在脚边的布褡裢里。

褡裢是过去人们常用的布口袋,中间开口,两端装东西,走路时搭在肩上。老头的白色褡裢泛着黄,补丁摞补丁。

“给吃饭就好了,不能再要米了。”

“你要不下饭时,自己煮着吃。”

1980年代的要饭的,只要一碗饭就满足了,不像现在的只要钱。看老头吃完了,外婆还要添饭。老头用手遮住碗,说:“这顿吃的特别饱了。”

相逢在不经意间

02

老头将手中的饭碗放到花园墙上,掏出挂在腰带上的旱烟袋,拉开烟袋口,一只手握着烟锅在里面舀旱烟丝,颤抖着,重复几下,才装满了烟丝,然后把烟锅嘴噙到嘴边,划了根火柴,点着后,吧嗒吧嗒吸着。

一股轻烟袅袅婷婷,弥散开来,使老头的脸像蒙上了一层薄纱似的,浑浊的眼神愈发显得朦朦胧胧。

我看见约2寸宽、4寸长的黑布缝成的烟袋已经褪色,上面许多丝线也有很多处都断裂了,但仍旧能看出来中间绣着的是一对鸳鸯戏水,栩栩如生,上下边绣着云子图案。

外婆问:“你去过柳树湾不?”老头愣住了,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外婆,眼珠间或有所转动。

“三哥,你一开口说:‘有饭么?’我就听着像你的声音,又仔细看了看,才确认是你,老的都不敢认了……”外婆擦着眼泪。

原来老头是我外婆姑舅哥(陕北方言:即表哥),家在柳树湾。

看到外婆突然伤心,我也跟着难过起来。

外婆轻易不讲过去的事情,只有亲友来时,说起过去的人和事,外婆哭得不能自已。虽然那时我只有几岁,不懂他们经历过的苦难生活,但是也常常在旁边流泪,伤心得很。

“奥,你是——杜家(陕北女人出嫁后,娘家人称呼其夫家的姓,再加一个“家”)!”

外婆下意识地误以为三哥的儿子不管老人,三哥吃不上,才出来要饭吃。听了老头的讲述后,才知道他呆在家里睡不着觉,吃不下饭,浑身难受。

出门在外面,居无定所,睡在露天地里,听着夜风簌簌声,看着星星、月亮,不知不觉睡着后,一觉到天明;吃饭是饥一顿饱一顿,但是身上哪里也不觉着难受。

后来,外婆从别的亲戚那里了解到,确实如此。老头的儿子以及儿媳妇都很孝顺,为了留老头在家,专门打了一个土窑洞,不安门窗,只给窑口堆放着柴草来遮风挡雨。

这样依然留不住老头,没办法,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。

这个生活习惯是老头年轻的时候赶牲口养成的。那时,他一年四季在陕北之南和之北间来回穿梭。在过去的陕北,赶牲口的人就是贩卖日常用品的商队队员。

他们从陕北之北买上食盐、红枣,装在羊毛线编织成的毛口袋里驮在牲口背上,或装在树条编织的篓子里,放到牲口背上驮着的木架子上。

年轻时的老头,能轻松地用两个胳膊扛起近二百斤的毛口袋放到牲口背上。

赶牲口的人一路南下,来到陕北之南的延安周围的县区卖给商家。有时甚至到关中平原上去,然后再买上棉花、布匹、针头线脑、花椒、洋糖、核桃等,再由牲口驮着,北上贩卖。

自从外婆的母亲走后,三哥路过时,一定会送给外婆一些他贩卖的东西,比如枣子、冰糖等。

母亲一直杳无音信,幼小的外婆格外想念,以至于忘记了母亲的模样。每次外出捡拾柴火,都会不由地痴痴地望着母亲走时的路。

三哥看在眼里,记在心上。每走一个地方,都留心打问消息。终于在延安南面的一个小村庄找到了外婆的母亲,那时候外婆已经二十多岁了。

听到母亲还在人世,外婆特别想去看望。可是那时陕北人烟稀少,交通不便,年轻婆姨(陕北人对已婚妇女的称呼)是不敢独自出远门的。

婆家也不放心我外婆去看母亲,担心见到了母亲后,就不回来了。三哥做保人,告诉外婆的婆家,一定会将外婆带回来。

外婆也再三保证,说:“饥荒年里,你们给我口饭吃,我才能活下来,这个恩情我永远也不能忘记,你们老了,正是需要我伺候的时候,我一定会回来的……”

那年夏天,我外婆跟着赶着牲口的三哥,去见母亲。他们走了很多天,急切想见到母亲的她经常问三哥,还有多远就到了。三哥总说快了。

终于有一天,到了一个大集镇后,三哥安顿好同行的其他人住下。拉着一个灰驴,说带外婆找母亲去。

闷热的午后,路边的野花野草在烈日下耷拉着脑袋。

他们走到一个沟里,山坡上有一户人家。三哥说咱们去这家人家里歇息一会,喝口水,再走。

外婆想早点见到母亲,不想耽误时间,就拉着牲口站在坡路下,说:“我不去,三哥,你快点啊!”

三哥进院子不大一会功夫,硷畔上出现了一个中年妇女,招手说:年轻婆姨,上来歇一会,喝口水,太阳正毒呢,一会太阳偏西再走。

年轻的外婆摇摇手。手里玩着拉灰驴的绳子,眼睛盯着这户人家的大门,心里特别焦急,暗自抱怨三哥还不走。

眼看着太阳西下,外婆急得想:再不走,一会天黑也到不了了。实在按捺不住了,走上土坡,站在院门口,不说话。她知道三哥应该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“六娘好!”三哥从坐着的石凳上起身,向坐在对面石凳上的中年妇女作揖问好。

“六娘!”年轻的外婆心里一怔,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,大脑却高速运转,自己的母亲在娘家排行老六,侄儿子们称呼她“六娘!”(陕北方言:六姑姑)

十几年的离散,母女二人相逢不相识。

反应过来三哥叫“六娘”的人就应该是自己的母亲时,外婆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。

三哥向她招手,说着进来,再说什么话,她听不清了。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像小河水一样流淌,强忍着眩晕,抬着好似绑着一块大石头的腿,一步一挪地向石桌走去。

外婆和老头又回忆起那次经历。我也陪着流了不少眼泪。这时,西山上的落日余晖已经消失殆尽。任凭外婆的再三挽留,老头还是走了。

或许不完满才可以称之为人生

03

同时,我却意外地听到了外婆讲老头年轻时的故事。

当时,老头暗地里还有一个身份是红军交通员。每次赶牲口,都带着延安与榆林之间的信件。

那时陕北人烟稀少,只有处在交通要道交汇的大村镇才有旅店,因此有时候走几天也遇不到店,这种情况下,天黑了就住在野外。

可是有一次,走到吴起乱石头川,天色渐暗,风呼呼刮的雪片乱舞,眼前一片苍茫。

人和牲口无法行走,也无法在野外住宿。可是又前不着店,后不着村,一行人只好坚持前行。走了约有两里路,看到有一户人家。他们前去敲门。

开门的是一位年轻婆姨,细细黑黑的眉毛,(那时穷乡僻壤的陕北,没有眉笔,爱美的女子就用细木棍烧后碳化的部分画眉毛)半新不旧的黑大襟棉袄和棉裤藏不住她丰满的身材。家里还有一个老婆婆和两个五六岁的男孩。

那个暴风雪夜,年轻时的老头和伙伴们吃了年轻婆姨做的小米饭,然后睡在了这家人的牲口棚子里(这家人只有一个土窑)。

从此以后,他路过此地,就会响起男女二人的对歌:

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、过呀来了(哩)

你若是我的哥哥(妹子)呦、(你)招一招的那个手

啊呀你不是我那哥哥(的妹子)呦噢、走你的那个路

他总会给这家孩子带来零食:洋糖、冰糖、红枣、核桃,给年轻婆姨带来花布、针线和生活用品。

他从褡裢里取着这些东西时,一边说着话,一边微笑着,盯着年轻婆姨,眼睛里流转着火一样的情意。年轻婆姨咯咯的笑声不断。

俩人是恨不相逢未娶时。在他几岁的时候,父母就给他定下了娃娃亲,十六岁时娶过门。那时已经是有儿有女了。

每次老头离开乱石头川婆姨家时,不是穿着新布鞋、新绣花红肚兜、新白布褂子、新布衫(袄)、新(棉)裤子,就是把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。

解放后,人口流动性没有了,一个人固定在一个地方生活。

在家务农的老头还是想办法跑出去。比如打坝、修路需要生产队出人时,他抢着去;为生产队买东西,如种子、种猪时,他也抢着去。每次他都会绕路去乱石头川。

时光飞逝,乱石头川婆姨的儿子长大了。每次老头去家里时,都冷脸相对,有时甚至出言不逊。

老头仍旧暗地里接济着那个婆姨的生活,帮着供那儿子念书。两个儿子毕业后,在县城工作了,娶了媳妇,没几年接他们的母亲去照看娃娃了。

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,虽然老头用着的还是她做的旱烟袋,半新不旧,但是她又拿出来一个新绣的旱烟袋递给老头。老头默默地接过来,装在怀里。

从此,老头再也没有去过乱石头川。每次一个人抽烟时,总是拿着旱烟袋端详。